井底的秘密
記得小時候,村裏沒有自來水,全家人吃的用的水全都要到半裏外的一眼大井
裏去挑。所以每天清晨,我都會一大早起來,背上我的小竹筒,跟隨父親踏上青石
板上的露珠兒去村口擔水。
守在井邊的人很多,往往要排上一個長隊,人們就在相互問候中打發時光,有
說有笑,一直等到太陽兒露出臉來,初升的陽光照在身上,如同披了一層柔和的外
衣,非常舒適。
我問父親,咱家後院裏不是也有一口井嗎,為什麽偏要大老遠地趕到這裏來挑
水呢。父親笑笑說,這裏的水甜啊,你沒看見,全村的人都喝這兒的水呢。
這是一個難以讓我信服的理由,在我看來,水就是水,淡而無味,全然沒有酸
甜苦辣之分,於是我的嘴巴撅了起來。父親伸出食指刮刮我的嘴巴,說,每天清早
起來,活絡活絡筋骨,才能長就一副好身體啊。
可我想的卻是後院裏那眼早已湮沒在荒草中的井。井檐上早已苔跡斑斑,我曾
經踮起腳趴在井檐上朝裏張望,看到的只是黑汪汪的水面,我找了一塊石子扔下去,
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濺起一絲波紋。
村裏的孩子經常神秘兮兮地問我,你們家的那眼井,你不害怕嗎?你沒有看見
過奇怪的東西從裏面冒出來?
我驕傲地擡起頭來,怕什麽?不就是一眼水井麽,還能鉆出一條蛇怪來?井欄
下的草叢裏,每天晚上都有一只蟋蟀叫得很響亮,那才是我最向往的東西,可惜沒
有一次能夠抓住它。
為了證明我的無畏,我把小夥伴叫到家裏來,當著他們的面爬到井檐上,朝他
們揮手道:“你們看見了嗎?你們敢上來嗎?”井檐上滑得厲害,我不得不小心翼
翼地圍著它轉圈。直到奶奶哭喊著將我抱下來,奶奶頭發散亂,眼睛發白,樣子很
嚇人,對著井口叫道:“我知道你想要報復,可是你不要害孩子啊,都是我一個人
的錯,你要我死,就托個夢給我,我馬上就下來。”
當天晚上,我在睡夢中仿佛聽見一陣笑聲從井邊傳來,於是我睡眼迷離地來到
井邊。月光皎白,我看見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小孩,戴著小西瓜帽,穿著一件大紅棉
襖,正爬在井檐上朝我做鬼臉。
“你是誰?”我問道。
小孩不停地笑,手中拔浪鼓兒搖得咚咚響。於是我又問:“你是誰家的孩子,
你家媽媽呢?”
小孩向我招手,我走到他的身邊,孩指指井裏面,貼著我的耳朵說:“媽媽在
下面,輕點兒,別吵醒了她。”小孩的臉很涼,雖然是幾乎貼著我,可我仍然感覺
不到他呼出熱氣。
我心中奇怪,問:“你家住在這下面嗎?”
小孩說:“是啊。”
我伸出手去摸小孩的棉襖,涼涼的,軟軟的,似有似無,卻很幹燥,一點沒有
沾濕的跡象,我就說:“那裏面都是水,為什麽你身上一點都不濕呢?”
小孩不解地望著我,說:“沒有啊,這裏是我家門口,怎麽會有水呢?”
月已偏西,井口完全籠罩在井欄的陰影之下,我只看到黑隆隆的一片。我凝望
著小孩,他的臉很白,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。我問:“你一直都住在這裏嗎?”
“是啊,都住了幾十年了,從來沒人陪我玩,我孤單得很。”小孩低下頭來。
我的心中一熱,於是抓起小孩的手,說:“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?”
小孩眼中一亮,可是霎那間又低下頭來,低聲地說:“媽媽知道了,會罵的。”
小孩突然緊緊握住我的手,“就是罵,我也不怕。”
“你媽媽還睡著嗎?”
小孩點點頭。
我有忍不住地好奇,說:“可以帶我去你家裏看看嗎?”
小孩不放心地朝井口張望,似是害怕,握著我的手,緊了又緊,終於下定決心,
說:“咱們是朋友,當然可以。不過,你要輕聲些,媽媽可厲害了……”
我從來都不會想到,原來井裏面還藏著一道階梯,我們手拉手沿著階梯往下走,
小孩躡手躡腳,不敢發出一點聲音,我好奇地朝四面張望,可惜黑漆漆地什麽也看
不見,只是覺得裏面很大,空穴裏的風聲在耳邊嗚嗚地響。
突然間聽到一聲女人的咳嗽聲,我感覺到拉著我的手的小孩在劇烈地顫抖,
“媽、媽……”,我正要問他怎麽了,卻感覺到手上一空,我伸手想去拉他,卻發
覺他已經消失了,四面空空寂寂,只有黑暗。
我聽到一陣湧潮般的聲音,嘩啦啦嘩啦啦,不一刻就感到有水不住地朝我的腳
上湧,慢慢沒過膝蓋。我於是沒命地往回跑,可是腳下一空,原先的階梯竟全消失
了,我一下摔倒在水裏。我大聲呼救,可潮水湮沒了我的聲音。
我於是奮力向上遊去,卻是怎麽也遊不動,我的雙腳被一窩絲纏著,根本無法
掙開,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東西,摸到的只是滑不溜手的青苔和井壁。井水沒過
我的頭頂,我在絕望中掙紮。
當我醒來時奶奶正在用艾草熏洗我的全身,奶奶眼中帶著無盡的疲倦,口中喃
喃地道:“都是我的錯,是我當年無知,害了你們母子倆,你要報復,就報復我一
人,求你不要為難小孩子……”
我一下子跳起來,奶奶先是一楞,然後就跪倒在地,不住地磕拜,我說我看見
了,看見一個身穿紅衣的小孩,話沒說完,就被母親捂住了口,母親說,你已經睡
了兩天了,餓了嗎,快吃點東西。
我再次來到後院,那口井已經被封起來了,一塊厚厚的青石板蓋在上面,被水
泥糊得嚴嚴實實,我再也無法看到裏面的東西。
可是從那以後我卻經常做類似的夢,有一次我甚至跟著小孩下到井底,看到那
裏面一片亮堂,穿過一個有無數鮮花園子,一幢房宅出現在我的面前,我幾乎驚訝
地叫出聲來。
那幢房子竟象極了我家裏的宅院!只是家裏的宅院已經殘破不堪,而那幢房子
卻是浣然如新,白色的墻面,紅色的柱子,在鮮花的襯托下仿佛仙境一般。
小孩拉著我躲在西廂房的窗子底下,輕聲說:“我的媽媽就在裏面呢,她在看
書。”
房間的門虛掩著,透過門上的縫隙,我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女人的側影,她的
頭發很長,她斜斜靠在幾子上,拿著一本書,眼睛卻望著前方,不知是在想什麽。
我在小孩的耳畔說:“看你媽媽的樣子,一點都不兇啊。”
小孩卻是很恐懼的樣子,“你不知道,她要是兇起來啊……”
“小新,你回來了麽——”那女人叫道,聲音也很好聽,仿佛春風指過耳畔。
突然間,門打開了,一陣狂風湧過來,我驚奇地看著那小孩在我的眼前像一片
落葉般飄開。
那個女人轉過頭來,長發遮住了她的臉,一絲絲象手一樣向我伸來,將我牢牢
纏住,越拉越緊,漸漸扣入我的肉裏,仿佛要將我撕裂……
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,幾次想要撬開石板看個究竟,都被家人及時阻止。我一
再地做著同樣的夢,人也漸漸消瘦起來。
奶奶也開始生病,經常雙目無神地躺在床上,說著一些讓人根本無法理解的話
語。
有一天下起了大雨,老宅在雨中搖搖欲墜,雨水順著墻面淌進房子裏。等到第
二天天睛的時候,我們發現奶奶房間裏的墻上赫然多了幾行黯紅色的大字:“寄人
籬墻下,子息難保全。不如伴君去,泉下共團圓!”
奶奶看見那幾個字,突然坐起,“你終於還是不肯放過我,好,我馬上就來。”
奶奶又復躺下,把全家人都叫到他的面前,指著那些紅字,說:“看見那些字了嗎?
那是我的報應要來了。”
父親連忙說:“這是前人寫的,只不過剛下了雨,雨水把表面的石灰沖掉了,
它才露出來,我把它刮掉,就不會再有了。”
奶奶搖搖頭,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笑容:“算啦,是我做的孽,欠下的債,遲
早要還的。院裏那口井,你們多多少少也聽到過一些傳聞,今日反正我要去了,就
給你們講個明白吧。”
原來我的爺曾是一個商人,表面上經商,實際上的使命卻是負責為當時的革命
武裝采購當時最緊缺的醫藥器材。這是一項極其危險而又艱難的工作,因為要想盡
辦法,從敵統區弄到藥材,還要運回解放區,不能被敵人識破身份。所以即使對家
人,爺爺也從來不敢透露半個字。
這一天爺爺疲倦不堪地回到家,還帶回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,那孩子都六七歲
大了,爺爺說:“這是我那座城市裏的女人和孩子,近來那邊打仗,很不安全,所
以我要把她們帶回家來住一段時間。”
“我一直在家裏等他,等啊等,望穿秋水,望眼欲穿,只盼他能回來看我一眼。
可是他要麽兩年不回一次家,一回家,就帶個女人來,孩子都這麽大了,我是一下
子掉進冰窟裏啊。”奶奶說。
“我當時心裏就恨,我恨恨地望著那個女人,她確實是漂亮啊,臉兒白得象雪
一樣,又有一股城裏女人的味道,向我做了個萬福,模樣兒怯生生的。她還年輕,
三十歲都不到吧,穿著一身白色的旗袍。我的心裏就想,‘難怪他從來不想家,難
怪他兩年也不回一次家,原來他在城裏有了女人啊。' 我的心裏象刀割一樣,他卻
懶洋洋地坐在那兒抽洋煙,看也不看我一眼。看見她娘倆安置好,他就馬上又走了,
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,只是對那個女人說,’嫣,我不在,你要照顧好自己。‘我
的心裏恨啊,他這一走,又是音訊杳無。我恨那個女人,可是在人前人後,我卻不
得不做出一付賢良主母的模樣。那個小孩我是真的很喜歡,白模白樣,又很懂事,
只是一想到是那個女人生的,我的心裏就象有把剪刀在絞。
有一天,那個女人出去做禮拜。我在家裏一個人靜靜地想,他這一去,又有半
年了吧,為何還不回來?我看著他從城裏帶回的那座洋鐘滴滴答答答地擺,忽然聽
到院子裏傳來小新的呼救聲,我走到窗前,看見井檐上掛著一雙手,小新大半個身
子都在井裏,只露出一個頭,喊著救命。
我當時拼命地往外沖,我被房間的門坎絆倒了,就在倒地的那一霎那,我突然
想到,我這是在做什麽?那是人家的孩子,我救他做什麽。我慢慢地爬起身來,茫
然地聽著小新的聲音在院子裏漸漸小去。等我走到院子裏時,孩子早已沈到井底了。
“
“我這是做孽啊!”
奶奶說完這句話,就背過氣去了。
推拿,搶救,奶奶悠悠轉醒:“孩子走的那一天,穿的是一身紅襖。”
“那個女人回來後看到小新的屍體,一句話不說,當天晚上,在墻上寫下這行
血書後,她抱著小新再次跳入井裏……
一個月後,我收到他的信,才知道,他是在獄中給我寫的信,那時他已經不在
人間了。
信中說,那個女人是他一個戰友的妻子,戰友為了保護他而犧牲了,臨終前將
自己的妻兒托付給他。因為身份已經暴露,城裏不能住了,他只好將她們帶回鄉下
暫時躲避。但是平白無故帶回一個女人和孩子,別人一定會起疑心,所以才要找那
樣的借口。“
“小新,小新……”
奶奶的眼中漸漸流放出異樣的光彩,而呼吸已經停止了。
不久後,舊宅被拆,家中蓋起了新樓,那口井也被填平了,我再也無緣得見井
底的秘密。